Idril

電影放映完後還有導演和「神秘嘉賓」的座談會，主持人神秘兮兮介紹完，舞台左邊走出一個穿著紅色夾克的高大男生，原來是電影裡面的主要角色之一：武塔國小的文豪老師。後來我才知道，文豪老師就是《找路》一書裡也很活躍，多次陪作者林克孝出入南澳山區的「小韋」。小韋老師是近幾年非常積極從事尋根活動的南澳泰雅。

座談會氣氛很愉快也很溫馨，有拍片花絮的閒聊，像是哈勇桑體能根本是超乎常人的好，可以扛著自己身高四五倍，一整棵實心的樹走在溪床。小韋老師也爆料哈勇桑年輕時是馬拉松選手，因為「跑錯路」輸給楊傳廣沒能當上奧運國手。導演則說老一輩的泰雅生活作息都很規律，生活得很「養生」，跟一般人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不太一樣。

此外還提到了哈勇桑以及其他泰雅獵人，在山上總是時時刻刻把最重要的謀生工具─刀，準備好，保持在鋒利的狀態；砍路的時候也總是認認真真的把路跡弄清楚，讓之後的來者更方便使用。

這些小細節體現了傳統泰雅的生活面貌和態度。面對變化莫測的大自然，必須時時做好準備，沒有人比泰雅獵人更清楚。新聞有時會報導這類新聞，一些人沒有足夠的知識或是正確心態，在山中發生事故。相比之下，我們這些遠離山林已久的平地人，是不是在面對大自然時充滿了傲慢的輕忽？輕慢了大自然的力量以及身處其中的我們是何其渺小？有時候我們抱持著這樣錯誤的心態是因為沒有相關知識，缺乏相關知識讓我們很容易錯估形勢，讓自己陷於危境中。而老泰雅所傳承的傳統價值和文化中，很大一部分包含了這些面對大自然的知識和態度，這些東西，不僅僅是原住民文化中重要的一環，更是值得我們整個文化加以珍惜的重要資產。想想看每次山難報導背後，媒體家屬大批救援不力，卻沒有更深一層的檢討，去追根究柢去弄清楚問題到底出在那裏，對大自然的錯誤態度需不需要負責任？經過媒體炒作，這類活動更被一般人認定為危險的事，我們離自然愈來愈疏遠。

花絮之外，也更深入的探討了影片主題。導演闡述了他在南澳拍片的所見所聞、這部紀錄片所要傳達的想法。從小韋老師口中聽到一個令人傷感的消息，林克孝先生在完成沙韻之路後，還繼續在南澳山區踏查過去泰雅遷徙的路線，也打算寫第二本書，可惜這本書我們是再也無緣見到了。

座談會中另外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討論主題是原住民的打獵傳統，片中有問到哈勇桑是否希望政府讓原住民打獵，哈勇桑馬上表示這是原住民的傳統，當然應該開放。導演提到，在現行法規裡面，原住民法是准許原住民因為傳統延續而打獵的，但是這條法規和民法相衝突，導致現在打獵活動究竟合不合法成了灰色地帶。小韋老師則強調泰雅獵人打獵都很節制，是為了生活需要而打獵。導演更進一步闡述他的想法，打獵是當地人長久以來的傳統生活方式之一，是一種和自然共存的模式，也因此泰雅獵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不過度獵捕，讓自然生生不息的道理。最好的例子就是電影中，哈勇桑介紹過去他所屬的gaga捕魚方式。利用樹液把魚迷昏，補得較大量魚穫的時間，一年只限一次，其他時間是禁止這樣捕魚的。

導演說了另一件得值得思考的看法，打獵其實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，泰雅獵人的打獵活動，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種上層階級的休閒活動，完全是因循著過去祖先生活方式的一種傳統。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，泰雅獵人不會補「超過自己能力範圍」的量，意思是因為獵物需要靠背負下山，扛著沉重的獵物翻山越嶺非常辛苦，獵人不可能補了一大堆超過自己運載能力的獵物，每次的獵捕量只取自己所需就好。也因為打獵實在不易，現在年輕一輩多半不太願意再參與這麼辛苦的活動。

然而，憂心開放的人當然會認為一旦打獵活動合法化，會發生濫捕濫殺的情況，導演認為產生這種變質的是抱持著不正確的心態，讓打獵成為一種商業活動，或是把獵物當成商品販賣。這種情況一旦發生，生態浩劫就難以避免。

《找路》裡面也花了不少篇幅討論到這個議題：「其實，血腥的屠殺不會發生在部落的周遭，他們知道生生不息的重要性。最怕動物滅絕的人就是獵人；坐在山下指責別人殺害動物的人，卻可能正在進行一種永遠的屠殺。」也許在我們批評獵人的同時，一座建在山中的水壩或電廠，就更輕易的永遠毀掉動物的家園。

延續傳統和淪為商業活動之間的分界，不僅是要靠法規的規定，還要弄清楚其目的和價值。長遠來看，透過靠教育和文化傳承來建立正確的心態也是很重要的。

談論這些議題，我們也可以慢慢發現，原住民傳統文化的流失，不光是因為客觀上，過去遭到統治者強制搬離居地，搬離居地後導致生活方式改變，價值觀的改變，才是傳統文化所面臨的最大危機。片中一位泰雅獵人就談到在平地的族人，慢慢的過著跟整個社會一樣的生活，忙於賺錢和自己的事業，像過去部落那樣全族人生活在一塊，遵守互相的規範、互相扶持的精神已經愈來愈淡化了。這就是哈勇桑所感概的gaga傳統的消失，以及他想傳承下去的東西。然而年輕人生活在物質充足的現代社會裡，所追求的價值觀已改變，還能不能對傳統文化產生認同感？還能不能接受傳統部落的生活規範？這些才是傳統文化能否傳承下去的所碰到的大問題。

所幸有像小韋老師這樣，開始追尋傳統文化的部落年輕人，也有像《哈卡巴里斯》導演─袁緒虎這樣發掘這些故事，並且把這些故事透過影像發揚出去的創作者。而哈勇桑，銀幕上鮮明的讓我們看到泰雅傳統文化之美的老頭目，其所知的一切歷史和知識，更是整個部落，整個台灣多元的文化中重要的資產。

導演說這部片的主題是回家，希望能喚起每一個人對於自己的「根」的省思。哈勇桑回到家後，望著家園，沉湎於回憶中的神情感動了多少觀眾。相較於哈勇桑，相較於南澳的泰雅族人們，也許我們更像一群失根者，我們早已習慣這個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和步調，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。我們早就失去了可以追尋的那個根源，在精神萎頓空虛中不斷尋找可以寄託之物，但連自己也不清楚所追尋的究竟是甚麼。知道自己的根源的泰雅族人們，或許也是幸運的吧。希望有一天，我們都可以停下來思索原點，尋找領我們回家的路。